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,張筠筠在樓上聽不到,目光随着蘇玉梅的背影遠去,她看回張彩雲身上。
張彩雲愁眉站在路邊,思索一陣,他轉身想往回走,沒幾步停下,又轉身,朝後面走去七八步,然後,又停下。
“他好愁……”小婧低低道。
話音方落,小婧很輕的“呀”了一聲:“娘子,老爺好像來了。
”
張筠筠循目看去,果不其然,是父親的轎子。
張筠筠沉了口氣,慢聲道:“該來躲不過。
”
張迅之的轎子在桃春樓後門停下,掌櫃的聽聞他來,親自迎去。
就憑今日幾次來催促的人,掌櫃的也能猜出狀況不小,主動說道:“老爺,三娘子就在閣樓上。
”
張迅之一言不發,沉着臉上樓。
小婧已等在門口,見到他後,福身施禮:“老爺。
”
張迅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擡手推門,便見女兒端坐在八仙桌後,一臉等他上來得模樣。
屋内尚未點燈,漸沉的夕陽微光讓她的臉變得晦暗幽悶,她望過來的眼睛則是坦然自若的,張迅之皺眉,覺得陌生。
他的随從在外面将門關上,張迅之擡腳走去,張筠筠自桌後起身:“父親。
”
“為何不回府?
”張迅之壓着怒氣問道。
“我在等人。
”
“這會兒還要等人?
誰?
”
張筠筠微微低首:“一個恩人。
”
“恩人?
”張迅之揚眉,“何恩于你?
”
“非于我,乃我們張家。
”
“什麼?
”張迅之聽的糊塗,拉開凳子坐下,“于張家有恩?
何恩?
”
“父親,你還記得龐永根嗎?
”
張迅之聽着耳熟,稍一回想,愣了:“宣延二十一年,死于怪病的……禮部尚書?
”
“那,你還記得任青書嗎?
”
張迅之激起一身寒意:“記得。
”
“任青書的左手半掌,被人砍掉了。
”張筠筠道。
“你到底想說什麼?
”
“第三個,林宏儒,”張筠筠看着他,“父親,他林家在京兆被人滅了滿門。
”
夕陽一旦沉下,天色便暗得極快,是肉眼可見的速度。
窗棂褪去殘光,街上開始宵禁,人也變少,街燈倒是一盞盞亮起,但是燈火不足以照上閣樓,張筠筠的聲音在這樣幽微的光線裡,讓張迅之從頭冷到腳。
“第四個,便是我們,張府,”張筠筠繼續說道,“父親,你想過沒有,為何張府平安無事?
”
張迅之冷汗一顆顆冒出。
猶記得當年張浦翔被擢升為禮部尚書之時,全家無一點喜色,上下皆被死灰般可怖的氣氛環籠。
好在,後來一日兩日,一年兩年,到張浦翔告老還鄉,一直沒有出事。
“你,知道原因?
”張迅之說道。
“女兒不是說了,有一名恩人?
”
“誰?
”張迅之立即問。
“我不知,”張筠筠道,“我未見其人,常以書信往來,我替他們做事,他們替我們擋劫。
”
張迅之愣住,半響,說道:“莫不是什麼恩人,倒是這‘恩人’,才是下毒手殺害林家滿門之人?
”
“我知道他們不是善類,但不論如何,我們張家無恙了。
”
張迅之一時有些難以接受女兒所說得話,聽其意思,似乎她一個人承擔了這許多。
門外傳來敲門聲,小婧說道:“娘子,可需要掌燈?
”
“點。
”張筠筠道。
小婧進屋,手中捧着一盞罩着玉色銀紋芙蓉花燈紙的小燭台。
放在桌上後,她同張迅之和張筠筠問安,恭敬退下。
燭台的光照亮閣樓,張筠筠面上神情泰然,異常平靜:“禮部除卻層層繁文缛節,還掌禮器,國祀,符印,冊命,雅樂等。
其中享祭,常與欽天監多有往來,欽天監太史令孔澤風孔監正,一直是父親所仰慕之人,父親不會忘。
”
“此事,難道與太史局也有關?
”
“宮中摘星樓有一處尋機大殿,其内一千一百二十四個機關暗格,拼作一幅巨大的天幕星象圖,表大運山河,萬象乾坤。
世傳其星盤,隻有定國公府的夏大千金和孔監正能定,卻不知,孔監正那一手定星之術,來自于翀門氏。
我口中的恩人,便是翀門氏。
”
張迅之驚得自凳子上起來,又氣又惱發生了這麼多事,而女兒竟一字未說。
再推敲年齡,那時她不過才十三四歲!
“他們要你做了什麼?
”張迅之忙問,“你那會兒尚年幼,便有利用價值?
”
“正因我年幼,所以家中父輩待我從不設防,”張筠筠垂首,沉沉道,“我盜取過祖父官印,禮器庫鑰匙,典禮堂衣冠符印書籍,膳部名冊錄等。
”
“你,你……”張迅之傻眼,“那麼如今呢?
你派去街上尋釁之人,也是他們的安排?
”
“他們,想要我誘出阿梨。
”
“你豈敢!
!
”張迅之怒道,“那可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人?
!
”
張筠筠握緊手心:“國之大典我都偷了,區區一個阿梨,何懼?
”
“你這是在玩火自……”張迅之止了嘴,怒然一拂袖。
他能說什麼,還能說什麼。
張家家宅安甯之後,竟是女兒一己在扛。
他本就對這女兒疼愛有加,眼下更斷然不願對她說責怪之詞,又怒又無力之下,直令他一張臉憋得通紅。
張筠筠聲音柔軟下來:“女兒并未莽撞,熙州府各大官廨,能打點得我都已打點,所以街頭鬧得這幾日,鬧過去了便能翻篇。
我隻是沒有想到,榮國公府的人會在這時來熙州。
”
“明台縣那麼大的亂子,朝廷豈會不派人來?
”
“但我聽父親派來得人說,祖父已經妥善處理了。
”
“五千兩雪花銀,”張迅之氣得胸悶,“足足五千兩!
”
“這麼多……”
“好在你祖父并未多問,此事他權當是牧亭煜自導自演,用以訛詐他的,你回去了也莫說漏嘴。
”
張筠筠露出笑顔:“是,女兒遵命。
”
“那麼,”張迅之朝門外看去,“你等得‘恩人’呢?
我倒是想見見。
”
“他……”張筠筠張了張口,又不止如何說。
她現在在等得人是全九維,可真要說起,全九維并不算是恩人。
所謂的“恩人”,其實不是“恩人”,而是一個組織。
隻是她年幼時不知怎麼稱謂這群人,便用這二字,沿用至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