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後。
辛巴迪搭乘著吊籃,從海水中緩緩升起。
“感覺怎麽樣?”剛脫下沉重的頭盔,穆麗便興衝衝地迎了上來,“水底下的世界有趣嗎?”
比沙漠好不了多少,雖然生活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動物和植物,但還不如什麽都沒有來得放松。
每次沉入大海,總有種被吞噬的感覺,那無處不在的壓力簡直讓人寸步難行,連呼吸都有些困難——辛巴迪盡管這麽想著,可看到穆麗期待的眼神,他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,“怎麽說呢……景色還挺漂亮的。
”
“真好……如果我也能下去看看就好了。
”穆麗感歎道。
望著她淺褐色的大眼睛,辛巴迪忽然想起來,在一年半前,族人從碧水港出發,前往沙漠南端時,她在石頭船上也是這樣的神情——前路未蔔,環境陌生的情況下,她還能分出精神來安慰自己,在一群惶惶不安的人群中,簡直就像異類一般。
不知道為什麽,他心裡升起了一絲不安。
“乾得不錯,你的表現簡直讓我驚訝。
”接著被吊出水面的是雷克斯,他鼓著掌走下吊籃,“平衡性、吞氣量、鎮定程度、方向感——一切潛水所需要的素質都如此出色,這到底是沙民與生俱來的天賦,還是你本就擅長於此?我無意冒犯,和穆麗小姐聊天時她曾提到,你在氏族裡並不是一位強大的戰士。
”
穆麗朝辛巴迪吐了吐舌頭,轉身跑去和助手聊天了。
“魚骨氏族生活的綠洲裡有一口水潭,小時候大家都喜歡比誰能潛得更深,所以也不能算毫無經驗吧……”辛巴迪無奈道,“不過她說得沒錯,即使比這個,我也不是族裡最厲害的一個——如果讓卡洛恩來試的話,說不定一天時間就夠了。
”
“卡洛恩?那是誰?”
“族裡最強的年輕一代,無論是狩獵還是搏鬥,都不遜於大氏族的同輩。
不過他隻參加了一次派遣隊,現在應該在碧水港擔任著什麽工作吧……你就算想找他也已經太遲了。
”
“是麽,”雷克斯聳聳肩,“我倒覺得未必。
”
“未必什麽?”
“他比你強這點。
”峽灣人一點點脫下潛水裝束,“想要深入大海,技術反倒不是第一位。
首先要有的,是一顆開放的心。
”
“開放的……心?”辛巴迪怔道。
“接納未知、克服自我,這也是水潭與大海之間的差距。
”他望向大慶港方向,“這裡正在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,你說的那位卡洛恩卻隻願來此地一次,光在這一點上,他就比你差遠了。
若我找的是他,估計都不一定能說服他穿上潛水裝束下水吧。
”
辛巴迪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,“如果不是穆麗說想自己試一試,我才不會答應你。
”
本想帶他們找到水洞後拿上十枚金龍一走了之,至於這夥人想怎麽折騰都隨便,但沒料到穆麗已經對那套奇特的裝置起了濃濃的興趣。
得知打撈工作還需要一個幫手時,她幾乎立刻就舉起了手。
無奈之下,辛巴迪隻好答應幫助奇物會到底,親自跟隨雷克斯進入水洞——在沒有驗證過潛水裝束是否安全之前,他根本不放心讓穆麗以身試險,更何況是跟一名峽灣人待在一起。
盡管知道她還是會有下水的那一天,不過至少風險小了許多。
“哈哈哈,”雷克斯不以為意的笑道,“但你終是跨過了這道界限,向著新的領域邁出了一步,不是麽?或許正是因為如此,穆麗才更喜歡跟你相處吧?”
“等等,你……你說什麽?”
“怎麽,你沒發現嗎?”他攤手道,“那位姑娘跟我聊天時,
你的名字出現頻率可不是一般的高。
她說你小時候明明膽子不大,常被人揍得抱頭痛哭,好奇心卻不小,隻不過長大後收斂了不少,也變得沉默了許多。
”辛巴迪抽了抽嘴角,“她還真是……什麽都跟你說啊。
”
“估計外人反而更容易說開吧,”雷克斯咧嘴道,“我是不太明白沙民的風俗啦——或許個人武力確實很重要,但你說不定也一直小瞧了自己。
”
“你明明什麽都不懂,”辛巴迪低低地哼了一聲。
雖然這麽說著,他心裡卻沒有多少反感——事實上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,短短幾天時間,他竟然會和一個峽灣人變得如此熟稔,一開始分明是防著對方單獨接觸穆麗才不甘不願留下來幫忙的。
仔細想來,辛巴迪發現對方的言談舉止裡沒有一絲輕蔑,相處起來有種出乎意料的輕松感,比起那些自視甚高的北國貴族或峽灣商人,這可以說得上是十分不同尋常了。
大概也是由於這個原因,穆麗才會一有空就往奇物會營地跑。
猶豫片刻後,他向雷克斯提出了這個問題。
“你問為什麽……”後者想了想,“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,因為歧視輕蔑什麽的,我們已經嘗得夠多的了。
”
嘗得……夠多?辛巴迪不禁愣了愣,能一口氣許下三十枚金龍的酬勞,怎麽看都有不菲的身家地位吧?輕視又從何而來?隻是不等他繼續問下去,一名助手已經走了過來,“老師,設備已全部調試完成,正式下潛隨時都能開始。
”
“怎麽樣?”雷克斯望向他,“潛水對你來說,應該已不算陌生了吧?”
他隻好壓下心中的疑惑,“隻要你造的這些玩意不出問題的話。
”
“當然,我可是研究了快十年,為了保證萬無一失,幾乎把全部家當都投在這上面了……”
“啥?”
“咳咳咳——不, 沒什麽,別在意,”雷克斯撇過頭去,“既然如此,那麽我宣布正午過後進入水洞,開始首次探險!
”
……
選擇午時的原因很簡單,既然輸氣管能滿足深度要求,保證良好的視野就成了潛水的頭等大事。
而此時太陽正好位於挑崖頭頂,幾乎是直射海面,五十多米深的海床可謂一目了然,更別提位於岩壁半腰上的水洞了。
若是等到傍晚退潮時再行動,反倒容易迷失方向。
“我在入口處等你,”雷克斯戴上頭盔後比了個大拇指,先行乘坐吊籃沉入了大海。
約一刻鍾後,助手眼罩朝辛巴迪點點頭,“該你了。
”
辛巴迪深吸一口氣,將沉重的頭盔套在頭頂,穆麗走上前幫他旋緊接口,隨後貼著盔面大聲道,“加油,我在這兒等你回來!
”
他深深看了她一眼,轉身走向吊籃。
隨著蒸汽機的轟鳴,辛巴迪一點點向下滑落,翻湧著浪花的碧藍海面離他越來越近,逐漸佔據了整個視野。
有那麽一瞬間,他產生了並非自己在下落,而是大海主動迎向他,想要將他一口吞噬的錯覺。
一股熟悉的恐懼感重現心頭。
不過隻持續了不到一息時間,他便調整過來。
「接納未知、克服自我。
」
浮現於腦海的,除了穆麗閃閃的眼睛,竟還有雷克斯的話語。
辛巴迪歎了口氣,接納了大海的擁抱。
刹那間,整個世界變成了清澈的藍色,陽光從頭頂灑下,宛如無數遊動的金蛇。
緩緩下沉二十米後,吊籃停止了動作。
一個仿佛湧動著寒流的深邃洞口出現在他的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