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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劍來》399.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

劍來 烽火戲諸侯 11168 2024-06-14 10:23

  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

  李寶箴看到那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道路上的年輕人後,心思急轉。

  是身後的柳清風陷害自己,希望一人獨霸青鸞國幕後江山?
不應該。
國師大人不會由著柳清風一家獨大,讓自己與柳清風相互掣肘才是正理。

  那就是無巧不成書,今夜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偶遇?

  李寶箴歎了口氣,如果自己的運氣這麽差,還不如是有人算計自己,畢竟棋力之爭,可以靠腦子拚手腕,若說這運道不濟,難道要他李寶箴去燒香拜佛?

  李寶箴站在那老車夫身後,輕聲問道:“怎麽講?

  老車夫沉聲道:“此人身後扈從之一,佝僂老人,極有可能是遠遊境武夫,境界不比我低。

  李寶箴一拍額頭,“諜報誤我。

  按照近期諜報上的說法,陳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棧,四位宗師扈從離開三人,隻帶了兩位扈從,一人名為朱斂,深淺未知,可能是金身境武夫,另外一人行為古怪,在獅子園風波中表現平平,實力應該不如朱斂。
至於陳平安本人,以獅子園牆頭出拳水準來看,最低五境純粹武夫修為,能夠畫符,身穿一件品秩難測的仙家法袍,隨身懸掛的葫蘆,為養劍葫“薑壺”,其中是否溫養飛劍,暫時不知。

  雖說將零零碎碎的諜報內容,拚湊在一起,依舊沒能給出陳平安的真正底細。

  但是並不重要,李寶箴判定陳平安身在青鸞國京城,就算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陸地神仙,與他李寶箴仍是沒有關系。

  李寶箴是在借助大驪大勢作為自己的棋盤,逗弄那個身在棋局中的陳平安。

  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版圖的諜報,隨著一顆顆棋子的悄然而動,就像一張不斷扯動的蛛網。

  在離開大驪之前,國師崔瀺給了李寶箴三個選擇,去大隋,負責盯著高氏皇族與黃庭國在內的大隋舊藩屬;去眼下大驪鐵騎馬蹄前邊的最大攔路石,劍修眾多的朱熒王朝,南邊觀湖書院的動向,也是重中之重;最後一個就是青鸞國,隻是相對前兩者,這邊最早屬於偏居一隅的鄉下小地方,隻是隨著寶瓶洲中部衣冠南渡,綠波亭最近兩年才開始加大投入,當然,這些都是他李寶箴新官上任後看到的一些表面現象,不然他也不會連這個老車夫的檔案都無法查閱,但是李寶箴不笨,世族官場有青鸞國老人唐重,江湖草莽有大澤幫竺奉仙之流,尤其是國師崔瀺親臨此地,甚至破例見了獅子園柳清風一面……這一切都說明李寶箴的眼光不差,挑選此地作為自己在大驪廟堂的“龍興之地”,暫時遠離大驪宋氏中樞那場動輒讓人粉身碎骨的漩渦,絕對是賭對了。

  李寶箴有些惱火,若是再等個幾天,等到一位負責保護他安危的大人物進入青鸞國,那就是萬事不懼的大好形勢。
什麽大都督韋諒、唐氏首席供奉周靈芝,都不值一提。

  這個泥瓶巷泥腿子怎麽就這麽會挑時間地點?

  李寶箴轉身彎腰,掀開簾子微笑問道:“柳先生,你有沒有後手?

  柳清風搖頭笑道:“與你一樣,需要等幾天才能有一位大驪武秘書郎,擔任我的貼身扈從。

  李寶箴苦著臉道:“柳先生難道忍心看著我這位盟友,出師未捷身先死?

  柳清風想了想,答道:“要相信崔國師的算無遺策。

  李寶箴哀歎一聲,放下簾子,今夜看來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。

  李寶箴倒不是不相信那頭繡虎的棋力,而是國師大人未必真正把他這棵牆頭草當回事啊。
李寶箴甚至堅信,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風做個取舍,崔瀺最少在當下毫不猶豫將柳清風留在棋盤上,而將他李寶箴隨手撚起,丟回棋罐了事,家鄉那座碎瓷山怎麽堆積而成的,不都是些分量不重、在大道之爭中化作齏粉的可憐棄子嗎?

  李寶箴很早就喜歡獨自一人,去那邊爬上瓷山頂上,總覺得是在踩著累累白骨登頂,感覺挺好。

  陳平安讓石柔護著裴錢站在遠處,隻帶著朱斂繼續前行。

  崔東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給自己,說是李寶箴出現在了獅子園,言簡意賅,以“可殺”二字結尾。

  陳平安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,火速離開京城,直奔獅子園。

 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,陳平安選擇信任崔東山,比如選擇枯骨女鬼石柔作為佔據杜懋遺蛻的人選,再就是這次。

  在距離那輛馬車不足五十步後,陳平安緩緩而行,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位站在車夫身後的年輕公子哥。

  正是此人,以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,再拋出一個幫父女二人脫離賤籍、為她爭取誥命夫人的誘餌,使得朱鹿當年在那條廊道中,笑語嫣然地向陳平安走去,雙手負後,皆是殺機。

  那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後,比之前在小鎮與正陽山搬山老猿命懸一線的對峙,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細微與險惡。

  “陳平安,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?

  李寶箴站在老車夫身後,微笑著打招呼:“忘了介紹自己,我叫李寶箴,是李希聖的弟弟,李寶瓶的哥哥。

  陳平安站定,問道:“如果你今晚死在這裡,會後悔嗎?

  李寶箴點頭道:“肯定要悔青腸子。

  陳平安笑道:“是後悔做事情不夠小心吧?

  李寶箴仿佛破罐子破摔,坦誠道:“對啊,一離開龍泉郡福祿街和咱們大驪王朝,就覺得可以天高任鳥飛了,太不明智。
陳平安你一前一後,教了我兩次做人做事的寶貴道理,事不過三,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,我走我的獨木橋,如何?

  朱斂擡起手臂,雙掌手心摩挲,躍躍欲試,微笑道:“那個駕車老頭兒,雖是遠遊境武夫,老奴完全可以應付,少爺,好歹是一個境界的,到時候若是老奴一個不小心,沒能收住手,可別見怪。

  老車夫眼神炙熱,死死盯住那個佝僂老人,青鸞、慶山和雲霄三國,以及周邊那些小國,江湖水淺,又有職責所在,不好擅自遠遊,白白糟蹋了純粹武夫第八境的稱呼,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個,豈能錯過,隻是身後還有個壞種李寶箴,以及車廂內的柳先生,讓他難免束手束腳,問道:“對付這名扈從就夠嗆,李大人,你有沒有錦囊妙計可以授我?
既能護住你不死,又能由著我痛快打一架?

  李寶箴苦笑道:“哪裡想到會有這麽一出,我那些錦囊妙計,隻害人,不自救。

  車夫站起身,冷笑道:“那就是空空如也?
算計來算計去,瞧著讓人眼花繚亂,結果就這麽點出息。

  李寶箴笑道:“那就勞煩今夜你多出點力,給我贏得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。

  老車夫身為寶瓶洲武道第一人,實力高,肩上擔子自然就重,不至於因為厭惡李寶箴這個人就落井下石,一走了之。

  馬車微顫,李寶箴隻覺得一陣微風拂面,老車夫已經長掠而去,直撲陳平安。

  小路兩邊蘆葦蕩向陳平安和朱斂那邊倒去。

  朱斂習慣性佝僂向前數步,身形快若奔雷,伸出一掌。

  接住老車夫拳罡激蕩、袖口鼓脹的迅猛一拳。

  朱斂向後倒滑出去,剛好與陳平安並肩而立,老車夫則借勢向後飄落在地。

  道路兩側蘆葦蕩又嘩啦一下向左右兩側倒去,簌簌作響,在原本萬籟寂靜的夜幕中,極為刺耳。

  李寶箴看到那些四處流散的拳罡氣流,飄蕩到紋絲不動的陳平安身前之際,如一陣斜風細雨遇到了一把油紙傘,滴水不沾撐傘人。

  李寶箴眼皮子顫抖了一下。
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夥。

  這個泥瓶巷小雜種,離開了驪珠洞天之後,看來際遇不錯啊。

  李寶箴有些遺憾,難道自己當初應該走走修行的路子?

  不到十八歲的五境巔峰純粹武夫,擱在武夫輩出的大驪王朝,恐怕都當得起天才二字了吧?

  難不成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的那股磅礴武運,都給這家夥獨佔了去?
不對啊,藩王宋長鏡,李二,再加上鄭大風,三人瓜分,最多留下點殘羹冷炙才是。

  朱斂抖了抖手腕,笑呵呵道:“這位大兄弟,你拳頭有些軟啊。
怎的,還跟我客氣上了?
怕一拳打死我沒得玩?
不用不用,盡管出拳,往死裡打,我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。
大兄弟要是再這麽藏著掖著,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!

  話音剛落。

  朱斂身如山野猿猴,一竄而去,速度之快,好似仙師使用了縮地千裡的方寸物,眨眼之間就來到老車夫身前,還以顏色,同樣是一拳直直而去。

  李寶箴眼力有限,隻看到朱斂那一拳,之後雙方對峙,在一處小地方禮尚往來,看得他頭暈眼花。

  李寶箴很快就覺得耳朵難受,咽了口唾沫,這才稍稍好受些。

  老車夫一聲輕喝,雙手連粘帶打,將那朱斂一把摔向蘆葦蕩,他自己則一步後撤,重重踩地,另外一隻腳輕輕提起,穩住身形。

  如果不是擔心身後那個李寶箴,老車夫自然可以出拳更為酣暢。

  朱斂身形在空中舒展,單腳踩在一根纖細的蘆葦蕩上,左搖右晃了幾下,微笑道:“大兄弟,看來你躋身第八境這麽多年,走得不順遂啊,登高之路,是用爬的吧?

  老車夫譏笑道:“這話說早了吧?

  朱斂走在一叢叢蘆葦蕩頂端,蜻蜓點水,隨著愈發筋骨伸展,發出黃豆崩裂的一連串聲響,嘿嘿笑道:“不早不早,我這是擔心咱哥倆真要玩命,你到時候留不下遺言,聽說天底下的八境武夫,還是比較稀罕的,你要是這麽暴斃而亡,我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,趁著我家少爺沒嫌棄你礙眼,趕緊跟你嘮嘮嗑。

  老車夫默不作聲。

  車廂內柳清風想要起身。

  陳平安腰間養劍葫一抹白虹乍現,疾速畫弧,毫無阻滯地穿透車壁,懸停在柳清風眉心處。

  柳清風笑著坐回原位。

  李寶箴一隻藏在袖中的手,剛剛有所動作,一抹幽綠劍光一閃而逝,刺破他袖口,隨後將一張符籙釘入身後車壁上。

  那張金色符籙,極其奇怪,竟是正反兩面都書寫了丹書符文,不但如此,符籙中央,正反各自繪有一尊黑甲、白甲神將。

  是一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的日夜遊神真身符。

  李寶箴歎了口氣,對老車夫說道:“收手吧,不用打了。
我李寶箴束手待斃便是了。

  朱斂火急火燎道:“別啊,大兄弟,咱們打咱們的,不耽誤我家少爺跟你家主子的正事。

  老車夫點點頭,向朱斂一掠而去。

  陳平安走到馬車旁邊,李寶箴坐在車上,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。

  陳平安卻是望向車簾子那邊,“本來以為是書上講的高明之家,鬼瞰其戶。
原來是書上的另外一句話。

  車廂內柳清風說道:“福禍無門,惟人自召?

  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。

  大道理小道理,讀書人其實都懂。

  尤其是柳清風這樣自幼飽讀詩書、並且在官場歷練過的世族俊彥。

 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梟雄,其實反而更容易讓旁觀者看得透徹。

  生死榮辱,直來直往。

  李寶箴望向陳平安。

  他坐著,陳平安站著,兩人剛好對視。

  李寶箴好奇問道:“不管你是怎麽找到我的,今夜殺了我後,你以後怎麽回大驪,龍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?

  陳平安看著這位兩人從未見過、卻一心想著置他陳平安於死地的福祿街李氏子弟。

  同樣是一家人,怎麽跟李希聖和小寶瓶是天壤之別的秉性。

  見陳平安不說話,李寶箴笑道:“我就是一介書生,經不起你一拳,真是風水輪流轉,可這才幾年功夫,轉得未免也太快了。
早知道你變化這麽大,當初我就應該連朱河一起拉攏,也不至於背井離鄉不說,還要死在他鄉。

  一拳。

  李寶箴雙手抱住腹部,身體蜷縮,差點嘔出膽汁。

  陳平安這一拳隻用了二境武夫修為。

  陳平安伸手抓住李寶箴的發髻,一把從車上拽下,隨手一丟,李寶箴在黃泥道路上翻滾而去,最後此人雙手雙腳攤開,滿臉淚水,卻不是什麽傷心悔恨,就隻是純粹肌膚之痛的身體本能,李寶箴大笑道:“不曾想我李寶箴還有這麽一天,柳清風,記得幫我收屍,送回大驪龍泉郡!

  陳平安蹲下身。

  李寶箴與他對視。

  看到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。

  這種眼神,不同於國師崔瀺那種深不見底的深淵,李寶箴慶幸自己看不見底,不然估計自己就是一具屍體了,因為察見淵魚者不祥,他如今遠遠沒有資格,去窺探那頭繡虎的內心深處所思所想。

  但是當下陳平安的眼神,和大驪國師唯一的相同之處,李寶箴記憶深刻。

  隱隱約約,一個深淵之中,一個古井底下,皆藏有惡蛟遊曳欲擡頭。

  李寶箴突然眼神中充滿了快意,輕聲說道:“陳平安,我等著你變成我這種人,我很期待那一天。

  陳平安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,一手掌刀輕敲李寶箴喉結,在後者不由自主張嘴瞬間,將泥土塞入其中,然後手心捂住李寶箴嘴巴,問道:“好不好吃?

  李寶箴手腳掙紮,滿臉漲紅。

  陳平安微微轉頭,“說啥?
我聽不見,不然你大聲點說話。

  李寶箴驀然停止掙紮,一點點強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,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神色漠然的年輕臉龐。

  陳平安擡起手掌,李寶箴臉龐扭曲,含糊不清道:“味道不錯!

  陳平安點點頭,“這會兒想吃屎不容易,吃土有什麽難的。

  跟先前如出一轍,李寶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後,又給陳平安捂住嘴巴,這一次陳平安力道加重,李寶箴後腦杓開始微微陷入泥地。

  在陳平安松手後,李寶箴胸膛起伏,呼吸困難至極,然後開始劇烈咳嗽,從嘴裡噴出許多泥土。

  陳平安舉起右手,輕輕一揮袖,拍散那些向他濺來的泥土。

  與此同時,李寶箴哀嚎一聲。

  陳平安左手攥住李寶箴左手,咯吱作響,李寶箴那隻悄然握拳之手,手心攤開,是一塊被他悄悄從腰間偷拽在手的玉佩。

  篆刻有“龍宮”古拙二字的那塊祖傳羊脂美玉,原本並不起眼,隻是此時晶瑩剔透,其中更有一條細如絲線的光彩快速流轉。

  陳平安捏碎李寶箴手腕骨頭後,李寶箴那條胳膊癱軟在地,隻差一步就被開啟術法的玉牌,被陳平安握在手心,“謝了啊。

  飛劍初一和十五,分別從柳清風眉心處和外車壁返回,那張世人未必認得出根腳、陳平安卻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籙,連同“龍宮”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當中。

  在那本《丹書真跡》上,這張日夜遊神真身符,是品秩極高的一種,在書本倒數第三頁被詳細記載。

  李寶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,淒慘而笑,“算你狠,怕了你了。

  這兩件東西,龍宮玉佩,是李氏祖傳的保命符之一,那張符籙,更是大哥李希聖的臨別贈禮。

  最關鍵是兩件價值連城的仙家器物,必須由他李寶箴親自“開門”後,外人才能借機一探究竟,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,任你是地仙,誰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。

  陳平安一腳踹在李寶箴腰肋處,後者橫掃蘆葦蕩,墜入湖中。

  傷筋動骨一百天。

  柳清風起身走出車廂,跳下馬車,“不管緣由是什麽,還是要謝過陳公子對李寶箴的不殺之恩。

  陳平安問道:“獅子園怎麽辦,柳清山怎麽辦?

  柳清風說道:“已經為他們找好退路了。

  陳平安有些神色疲憊,原本不想與這個老侍郎長子多說什麽,隻是一想到那個一瘸一拐的年輕書生,問道:“我相信你想要的結果,多半是好的,你柳清風應該更知道自己,如今是換了一條路在走,可是你怎麽保證自己一直這麽走下去,不會距離你想要的結果,愈行愈遠?

  柳清風笑容苦澀,舉目遠眺,感慨道:“隻能走走看,不然我們青鸞國,從皇帝陛下到士子書生,再到鄉野百姓,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會被人打斷,到時候我們連路都沒法走。
飲鴆止渴,誰都知道是壞事,可真要渴死了,誰不喝?
就像在獅子園祠堂,那個我很不喜歡的柳樹娘娘唆使我父親,將你牽連進來,我如果隻是局中人,就做不到柳清山那樣挺身而出,堅守著柳氏家風,而我柳清風權衡利弊之後,就隻會違背本心。

  柳清風收回視線,笑道:“所幸事情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我這個當兄長的,就來念那難念的經,好讀的書,就讓我弟弟去讀。

  陳平安瞥了眼李寶箴落水方向,“你比這家夥,還是要強不少。

  陳平安望向蘆葦蕩遠方廝殺處,喊道:“回了。

  陳平安然後對柳清風說道:“你們可以救人了。

  柳清風問道:“為何不直接殺了李寶箴?

  陳平安搖頭道:“以前答應過別人,要放過李寶箴一次。

  朱斂一掠而至,滿臉遺憾,伸手抹了把臉上血跡,自己才剛剛手熱,接下去就該那老車夫筋骨酥軟、欲仙欲死了。

  隻是看陳平安不願說話的樣子,朱斂便沒有說些玩笑話,隻是默默跟隨。

  柳清風突然對陳平安的背影說道:“陳公子,此後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機會,想著既遵守了承諾,又能夠再次遇上李寶箴。

  陳平安轉過頭,笑問道:“為何?

  柳清風笑著搖搖頭,沒有洩露更多。

  大驪王朝即將會派遣兩人,分別擔任他柳清風和李寶箴的扈從,據說其中一人,是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砥柱。

  但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,真正緻命之處,在於大驪國師崔瀺如今極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鸞國。

  陳平安一行人走出視野。

  老車夫將奄奄一息的李寶箴救上來,輕輕出手,幫李寶箴趕緊吐出一肚子積水。

  李寶箴過了半天,才緩過來。

  鬼門關逛遊了一圈,坐在道路上,神色怔怔。

 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,轉頭望向柳清風。

  柳清風笑著搖頭。

  於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。

 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,但是這位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,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,然後轉頭笑道:“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。

  柳清風蹲下身,微笑道:“換一個人來青鸞國,未必能比你好。

 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,“又吃泥土又喝水,有點撐。
果然是江湖水深,容易死人,差點就涼在水底了。

 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,“看來我們還得回趟獅子園,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。

  李寶箴歪著腦袋,蹦跳了好幾下,將耳朵裡的水晃出來後,笑容燦爛道:“不用換不用換,給自己長點記性,省得以後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!

  柳清風沒有說什麽。

  上車後坐入車廂,李寶箴瑟瑟發抖。

  馬車緩緩前行,一直離開蘆葦蕩駛入官道,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人。

  柳清風淡然道:“第一,我勸你返回獅子園,不然到了縣衙官署,我還得照顧臥病不起的你。
第二,再勸你,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,以言傷人者,利於刀斧;以術害人者,毒於虎狼。

  李寶箴嘴唇發白,盯著這個家夥,牙齒打顫,問道:“柳清風,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,失去了什麽?
這些輕飄飄的話語,需要你來講?

  柳清風問道:“有命重嗎?

  李寶箴咧嘴笑了,“那倒是沒有。

 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:“掉頭回獅子園!

 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神。

 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,才真正將眼前此人,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。

  又或者,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,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。
名為清風,心如死灰,卻有死灰複燃的跡象。

  為人處世,用心專者,不聞雷霆之震驚。

  不曾想小小青鸞國,還能生出這種人物。

  ————

  石柔是心境最輕松的一個。

 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,還說是要見一位老鄉。

  裴錢沒太當回事,可是石柔卻感受到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,殺意。

  果不其然,朱斂跟人大打出手。

 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後,說沒事了。

  石柔沒有多問,隻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,可信。
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,保證沒有後顧之憂,石柔都不信。

  裴錢雖然不明就裡,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,還是十分嚇人。

  裴錢輕聲問道:“師父,是家鄉那邊的仇家?

  陳平安想了想,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鬱已久的濁氣,摘下養劍葫,喝了口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,微笑道:“不用管這些,告一段落了。

  裴錢點點頭,然後笑問道:“師父這次出手,是掙了還是虧了?

 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籙和一塊玉佩。

 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,但是朱斂認準一點,陳平安的老鄉,隻要是在外邊瞎逛蕩的,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,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,以及後邊匆忙露個面就走的李二,一個九境,一個十境,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家夥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,絕對值錢。

  隻是陳平安卻說道:“不虧不賺,得手的兩件東西,我剛好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。

  裴錢哦了一聲。

  沒事就好。

 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。

  她一手行山杖,一手握著手撚小葫蘆。

  朱斂轉過頭,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。

  朱斂笑問道:“石柔姑娘,在擔心我?

  石柔閉口不言。

  朱斂嘖嘖道:“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,與我交手之人,是一位遠遊境武學大宗師,一身修為登峰造極,實力強悍至極,一拳山崩地裂,再一拳搬山倒海……”

  石柔譏諷道:“這都沒打死你,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,世間無敵了?

  朱斂嘿嘿笑道:“你這就不知道了,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,從頭到尾就不願意跟我換命,不然我沒辦法這麽全須全尾站你身邊,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、雙臂白骨的淒慘模樣,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,傷心落淚,我可要肝腸寸斷,肯定要怒發衝冠為紅顏,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屍身,給重新拚湊起來再鞭屍一頓……”

  石柔當做耳旁風。

  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後,我們就回龍泉郡的路上,可能要去找一位府邸隱匿於山林的嫁衣女鬼,道行不弱,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它。

  朱斂驚喜道:“少爺,那嫁衣女鬼俏不俏?
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?

  陳平安笑道:“當年第一次見到她,身穿一襲鮮紅嫁衣,慘白的臉龐,隻覺得瘮人,具體長得如何,沒太注意。

 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,拿出一張符籙貼在額頭。

  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那個八境老者,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?

  朱斂有些難為情,“少爺,我與人捉對廝殺,手一熱,就都會傾力而為。
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,那位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,當不當得成水鬼,都兩說。

  陳平安無奈道:“是個……好習慣。

  朱斂悻悻然。

  裴錢幸災樂禍道:“老廚子,這回怎不溜須拍馬了,不說是跟我師父學的啦?

  朱斂呵呵一笑,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,裴錢身體前撲,隻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,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,沒急著大罵朱斂,也不是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,裴錢隻是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,跑到陳平安身邊,疑惑道:“師父,怎麽我這根‘山神老爺’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,你瞧瞧,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?
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?
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?

 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。

  朱斂哈哈大笑道:“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,煉化了這根行山杖,不然它早稀巴爛了,尋常樹枝,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?

  裴錢撓撓頭,“這樣啊。

  好像感覺很意外,又理所當然。

  然後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擡起頭,眼巴巴看著夜幕,“怎還不下雨呢?

 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:“為什麽要下雨?

 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,行山杖暫且當做她的劍,一邊回答道:“下了雨,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。

 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,給裴錢靈活躲開,朱斂笑罵道:“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,怎麽給少爺撐傘?

  裴錢糾結萬分,頹頭喪氣道:“也對。

  陳平安安慰道:“心意到就行了。

  朱斂笑道:“這個賠錢貨,也就隻剩下心意了。

 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,“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份上,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的瘋魔劍法。

  “來來來,咱們練練手。

  朱斂一步跨出,裴錢哈哈大笑,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。

  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。

 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,雖然上山下水,還是一塊小黑炭。

  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、光輝素潔的大道上,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。

  就是不知道,有朝一日,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,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?

  比如一輪大日驕陽,遠遠看一眼,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?

  隻是這種複雜情緒,隨著一起跋山涉水,石柔就開始後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。

  實在是這個裴錢,太野丫頭了。

 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,即將到達那座位於青鸞國東面邊境的仙家渡口。

 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,裴錢在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,回來的時候,一身泥土,滿頭草,逮著了一隻灰色野兔,給她扯住耳朵,飛奔回來,站在陳平安身邊,使勁搖晃那隻可憐的野兔,雀躍道:“師父,看我抓住了啥?

傳說中的山跳唉,跑得賊快!

  陳平安笑道:“今天我們隻吃素不吃葷,放了吧。

  裴錢錯愕,隨即有些不舍,辛辛苦苦才抓到的,便問道:“師父,能不能養肥了再殺了吃?
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,一路上我帶著它好嘞。

  陳平安擺擺手,“真想吃肉,回頭讓朱斂給你抓隻野豬。

  裴錢想了想,還是一筆穩賺買賣,放了就放了吧,點了點頭,深呼吸一口氣,身體旋轉一圈,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,嗖一下,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影兒,“飛吧,小老弟!

  石柔伸手扶額。

  裴錢拍拍手掌,蹲在搭建竈台的陳平安身邊,好奇問道:“師父,今兒是啥日子嗎?
有講究不?
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,所以在山裡頭不能吃葷?

  陳平安隻是微笑道:“沒講究。

 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,是陳平安見過最沒架子的一座。

  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製,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願意去,還離著幾十裡路,就開始招徠生意,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,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,可以在山巔的“釣魚台”上,拋竿去雲海裡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。

  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,人滿為患。

  陳平安在這邊,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。

 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,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。

  至於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,據說還需要等待。

  一座叫白雲觀的京城小道觀,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禦用道觀。

 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,開始為世人說法,在寺廟內,在通衢大道,在市井坊間,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,蒙學稚童也能聽懂。

  順順利利,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後。

  裴錢好像便有些興緻不高,心情不好,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,就默默返回自己房間,跟以往的裴錢,判若兩人。

 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,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。
隻得去問石柔,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。

  所以這天裴錢抄完書,就要離開。

  陳平安喊住了她,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,去船頭欣賞雲海風景。

 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杆那邊,陳平安摘下養劍葫,準備喝酒。

  裴錢掏出那隻手撚小葫蘆,高高舉過頭頂,左看右看。

  陳平安還是沒有喝,別好酒葫蘆在腰間,轉頭笑問道:“有心事?

  裴錢使勁踮起腳跟,趴在欄杆上,輕聲問道:“師父,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,你就隻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,不喜歡我了啊?

  陳平安眺望遠方,搖搖頭,“不會啊。

 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,雙臂環胸,“我不信唉!

 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,擡了擡腳,給裴錢使眼色。

 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,立即笑眯起眼,雙指撚住黃皮小葫蘆,晃了晃,“師父,我們喝酒!

 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劍葫,跟那隻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,喝了口酒。

 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裡也有酒,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,然後站起身,後退幾步,貌似暈暈乎乎,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,晃來晃去,“哎呦,師父,喝多啦喝多啦……”

 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,忍俊不禁。

 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。

  裴錢就輕輕撞在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,那人腰佩長刀,嗤笑一聲,“不長眼睛的小東西,給老子滾遠點!

 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,手腕一擰,就要將裴錢摔出去。

  隻是不等他加重力道,手腕就被先前隻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。

 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:“對不起,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,對不起啊。

  男子皺了皺眉頭,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,丟了臉面,不信邪了,他驟然間加重力道,就要以罡氣彈開不知死活的這個繡花枕頭,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。

  隻是一瞬間,手腕處傳來劇痛,以至於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,直接跪地,大汗淋漓。

 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,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後。

 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,擱在身後,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,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,彎腰俯身,面無表情問道:“你找死?

  五指如鉤。

  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,咬牙不求饒。

  實在吃痛難忍,這漢子厲色出聲道:“梁子結下了,這事情沒完!

  與他結伴遊歷乘坐渡船的七八人,一擁而來,就要仗著人多勢眾,找點樂子,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做解悶。

  結果兩柄飛劍,恰好懸停在衝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。

  如此一來,所有人都如墜冰窟,盛夏時分,遍體生寒。

 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,最理直氣壯!

  隻是那夥人應該不知道,不提什麽劍修不劍修,隻就結梁子這件事而言,陳平安真沒少做,而是那些死對頭的來頭,都不小。

  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。

 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那跪地的魁梧壯漢,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胸口,倒飛出去,撞倒好幾個同伴,雞飛狗跳,然後難兄難弟一起拚命逃竄。

 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:“別怕,以後你行走江湖,給人欺負了,就回家,找師父。

  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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