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3章 輸贏(2)
李功德唉聲歎氣,望向徐鳳年,誠心誠意說道:“殿下,如此一來,雖非李功德自己作孽,卻也自認是身敗名裂,已經無顏也無心為官了,還望殿下讓李功德告老還鄉,去黃楠郡當個田舍翁。
其實在殿下來陵州的時候,李功德就已經有這個心思,大江後浪推前浪,北涼人心所向,已經有了士子成林的氣象,李功德自知才學淺陋,口碑更是奇差無比,不說正二品的經略使,便是當時兼著的陵州刺史一職,也難以服眾。
一開始殿下擔任陵州將軍,李功德就想著退仕之前,好歹給殿下打打下手一兩年時間,也算圓了在北涼兩朝為官的一樁心願,是公心,也確實藏有私心,不曾想殿下才住進將軍府邸,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場竟然就馬上混亂不堪,那時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終歸老了,本事太小,資歷也淺,與其死皮賴臉被人罵走,還不如今天就懇請殿下開恩,放李功德回鄉頤養天年。
”
徐鳳年輕輕低頭吹拂著茶水霧氣,笑而不語。
書房燈火昏黃,李功德雙手捧住茶杯取暖,霧氣蒸騰,一老一小的臉色表情都顯得模糊不清。
李功德字斟句酌,緩緩說道:“殿下,李功德辭官退隱,並非一味避嫌,確實是自知難當大任,當這個北涼道首任經略使大人,也就是趕鴨子上架,要說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癮,也差不多過癮了,如今北涼格局擴展,氣象嶄新,李功德讀書不多,比起王熙樺這些讀書人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裡,可前幾日親眼看著負真在一扇扇門上新桃換舊符,就琢磨出一個以前沒想明白的道理,舊春聯寫得再好,可一年下來風吹日曬,老舊不堪,不說其它,光是瞧著就不夠喜慶,遠不如新聯子賞心悅目,況且當下北涼朝氣蓬勃,人才鼎盛,殿下有心整治官場,官場學問說到底,無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,因此隻要李功德一走,不好說整座北涼官場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級,最不濟殿下相中的飽學之士,都可以順勢往上挪一挪,這就當李功德最後為北涼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……”
徐鳳年打斷道:“先不說這個,李叔叔還年輕,現在說什麽緻仕退隱,悠遊林下,為時尚早。
”
李功德欲言又止。
徐鳳年一臉忍俊不禁的表情,促狹道:“我猜啊,張巨鹿跟朝廷少說也要給李叔叔一部尚書和一個大學士頭銜,否則就太小家子氣了。
”
李功德笑道:“李功德不曾拆開密信,所以不知內容。
”
然後經略使大人將懷中密信放在桌上。
徐鳳年隨意瞥了一眼,聽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聲爽朗,“要李功德來說的話,跟經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書,加上一個變不出銀子來的殿閣大學士,都瞧不上眼,怎麽都得讓坦坦翁桓溫的位置讓給李功德還差不多,當然首輔大人要是樂意讓賢,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納,真是如此的話,容李功德反悔一次,殿下可別莫要攔著李功德啊,明兒就趕馬上任去嘍。
”
徐鳳年喝了口茶,哈哈笑道:“趙家天子要是有這份魄力,嘿,我還真不攔著李叔叔了,咱們北涼培養出來的官員,結果當上了朝廷首輔,傳出去也好聽,以後還不得無數士子湧入北涼當官?
因為北涼是一塊龍興福地啊,本世子樂得他們一個個在北涼打拚二三十年,積攢夠了苦勞功勞,然後跑去讓朝廷客客氣氣收下養老,舒舒服服享受十來年的高官厚祿,死後個個被皇帝賜下美諡,多好的事情,北涼徐家得利,朝廷趙家得名,皆大歡喜嘛。
”
李功德會心一笑。
徐鳳年收斂笑意,說道:“李叔叔,你仍舊安心做你的經略使,還有翰林,我保證幫你毫發無損送回陵州。
”
李功德還想說話,徐鳳年合上杯蓋,擱在桌上,一臉不容拒絕的神,說道:“李叔叔,就這麽說定了,什麽事情都等翰林回來再說!
”
李功德隻得站起身告辭,默默離開書房。
徐鳳年送到書房門口,坐回椅子閉上眼睛。
這樁一旦傳出去足以震動朝野的秘事,是他一手策劃全局,徐渭熊和梧桐院負責推敲每一個細節。
金縷織造李息烽跟北涼做了一筆生意,他的子孫作為人質都留在京城,他想要既能夠活著離開北涼,又要讓朝廷或者準確說是皇帝不起疑心,就務必要拿出一個滴水不漏的萬全方案,牽一發而動全身,因此許渾是盡心盡責的趙勾大密探是真,李息烽跟朝廷要來的張巨鹿兩封親筆書信也是真,李翰林被調遣到北莽南朝還是真。
真真假假,錯綜複雜,期間利益盤根交錯,各自的大小動作足以讓人眼花繚亂,尤其是北涼這邊一步都不能有差池,離陽虧得起,北涼輸不起,贏了,金縷織造由朝廷機構變成北涼私產,大量潛伏北涼以及北涼四周的諜子都要被順藤摸瓜,甚至許多邊境上滲入軍旅的離陽奸細,也要被連根拔起。
如此一來,北涼泥塘淤泥,就能清掃乾淨些。
徐鳳年當這個陵州將軍,一開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軍務,而是要讓北涼官場徹底沒有後顧之憂,才能讓那些士子安心紮根。
如果李功德抵住了誘惑,那麽徐鳳年從前就對自己說過,會讓這位李叔叔過足官癮,萬一沒有,成了最壞的局面,即使有嚴家叛變在先,徐鳳年一樣也不曾要讓李家覆滅的打算,隻會名義上讓李功德借故身體不適辭官返鄉,安安心心當個黃楠郡的富家翁,如經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講,他這一退,北涼官場就盡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願,動起來。
許渾做什麽,都是李息烽的意願,而李息烽對許渾的指點,又都是徐鳳年的暗中屬意。
至於遊弩手標長李翰林,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涼最為精銳的鷹士盯梢跟隨,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師扈從夾雜其中,那些在關外負責接引的趙勾死士注定是死路一條。
隻是徐鳳年知道,如此一來,當年四個一起長大一起逛青樓一起背黑鍋的狐朋狗友,四個兄弟,一個不剩了。
經略使大人帶著那名心腹扈從慢悠悠走出將軍府邸。
李功德轉頭望了眼夜幕中略顯陰森的官邸,笑問道:“你說世子殿下是怎麽樣一個人?
”
小宗師猶豫了一下,說道:“高手。
”
李功德呵呵一笑,也不勉強這位為人謹慎的江湖高人,自言自語道:“雖說無毒不丈夫,可有情未必不豪傑啊。
”
扈從不敢多嘴。
李功德走到自家府門前,才要踏上台階,突然縮回腳,笑道:“咱們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淨淨的杏子街。
”
李功德走到空曠寂寥的街道上,沒來由感慨道:“眾生皆苦,就看如何苦中作樂了。
他人看你萬般可憐,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,那才算真本事。
”
“我啊,跟大將軍一樣,都老了。
如今不管做什麽,都是為了子孫。
”
書房。
徐鳳年伸手握住茶杯。
白瓷杯子砰然碎裂。
半杯茶水濺了一身。
既定為正月初三到陵州將軍府邸,正月初四才到。
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。
徐鳳年一次又一次給了李家機會。
此時桌上仍然隻放了孤零零的一封密信。
下這盤棋,佔據地利人和的北涼怎麽都不會虧,隻有贏多贏少之分。
但對他徐鳳年來說,怎麽都是輸。
是他自找的孤家寡人!
徐北枳說得真好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