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27章 子曰(2)
徐鳳年猶豫了一下,不管了,那幫江湖草莽愛怎的怎的,真要惹火了自己,就讓那幫王八蛋嘗一嘗秋高氣爽涼水澡的滋味。
他挑著擔子繼續往那邊行去。
踩著透過竹林細細碎碎的月光,臨近洗象池,徐鳳年已經了解一個大概,兩撥分別抱團的外鄉江湖人士,各有一人在白天燒香的時候起了衝突,由於北涼律法苛刻,已經有鮮血淋漓的教訓在前頭,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毆逞兇,雙方就約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,偷偷立下生死狀,卻不可攜帶兵器,一律生死自負,而且事後絕不得告知武當山腳的北涼地方官府,即便不小心洩露出去,也要咬緊牙關不牽連他人。
當徐鳳年走到竹林盡頭,停下腳步,舉目望去,隻見雙方在洗象池畔氣勢洶洶地兩相對峙,七八人對陣二十餘人,人數懸殊,可前者氣勢更壯,後者兵力佔優,卻顯得有些鴉雀無聲,任由七八人裡的為首一人幾乎指著鼻子戳戳點點。
徐鳳年轉頭望去,池中那塊出水巨石上,一個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。
大晚上曬月亮的女子這個動靜不大不小,被有些耳聰目明的江湖好漢發現後,氣氛瞬間尷尬起來。
她坐直身體後,面對兩撥啞然失聲的家夥,開口道:“你們繼續,不用理我。
”
眾人定睛望去,池水搖動,月輝恍惚,隻見她獨坐石上,左手邊整齊擺放著一雙靴子,右手邊隔著一壺酒。
她的姿容並不出彩,隻是此時此景,便襯托得她朦朦朧朧,增色無數。
她開口說話後,酒壯慫人膽,美色更是能夠壯膽,那個原本給人指著鼻子訓斥的魁梧漢子頓時嗓門震雷響,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,“王松風!
老子縱橫江湖數十載,靠什麽?
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!
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賢誰對誰錯,既然他找到了我,就是把我洪明堂當朋友!
哪怕你請來了唐幫主和宋大俠助陣,咱們今兒就各憑本事,按著道上規矩,最後誰趴下誰認錯!
”
他對面那個矮小男子翻了個白眼,直接跳起來就摔了一記大耳光過去。
混江湖,如果說打人是結仇,那麽打人臉就是結死仇了。
於是雙方就因為那名女子橫插了一句話,開始大打出手,起先有些人還講究身份,到最後打狠了,撩陰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,都用上了,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爐火純青。
各種驢打滾狗吃屎,更是層出不窮。
慘烈!
挑著水桶一旁觀戰的徐鳳年,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漢感到肉疼。
給人一巴掌扇在臉上,扇得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好幾圈在落地,能不疼嘛。
或是給人一腳撩中褲襠,倒地後雙手抱緊褲襠滾來滾去,卻要咬牙堅持不去哭爹喊娘,能不壯烈嗎?
並不引人注意的徐鳳年趁這機會來到洗象池畔,裝滿兩木桶水。
那名女子已經穿好靴子,拎著酒壺飄落在徐鳳年身邊,眼神古怪。
徐鳳年停下手上動作,笑問道:“童莊主這麽有閑情逸緻?
”
金錯刀莊的年輕女當家正色道:“之前王爺臨別有贈言,童山泉銘記在心!
相傳洗象池一直是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練劍之地,他曾以竹劍去斬瀑布,就想來此試試看,隻可惜毫無所得。
”
徐鳳年輕聲道:“人人有人人的因緣際會,不用強求,尤其是遇到那種將破未破的瓶頸之時,更急不得。
”
童山泉腰間一側同時懸佩武德、天寶兩柄名刀,她點了點頭,對於今夜的失望而歸,顯然並無心結。
這也符合徐鳳年對她的印象,大氣。
徐鳳年習慣性抖了抖扁擔,與鄉野間挑水的村夫無異,在分別之際對她笑道:“你要是不介意,回頭我讓人給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譜,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。
”
童山泉愕然,然後直截了當問道:“王爺可是需要我做什麽?
”
徐鳳年點頭道:“當然!
”
童山泉眨了眨眼眸。
徐鳳年繼續道:“以後練刀練出一個比顧劍棠還厲害的刀法宗師,若是那時候童宗師能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,與人說一句受過北涼某人的指點,就更好了。
”
童山泉微微一笑,乾脆利落道:“好!
”
這個時候,有人鬼鬼祟祟往他們兩人這邊摸過來。
徐鳳年轉頭瞪眼,大聲怒道:“老子的爹當了二十年北涼綠林總瓢把子!
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?
!
”
那家夥給這份跋扈震驚得呆若木雞,權衡利弊一番,興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,灰溜溜轉身。
徐鳳年轉回頭,玩笑道:“我沒說錯啊,我爹他本來就是北涼黑白兩道的扛把子。
”
童山泉說不出話來。
徐鳳年挑水離去。
童山泉望著他的背影,最後緩緩轉身,腳尖輕輕一點,長掠而逝。
洗象池畔,則是滿地雞毛。
徐鳳年回到茅屋,把水倒入水缸。
當他轉身望去,看到了鄧太阿。
徐鳳年沒有興師問罪,臉色沉重,說道:“我去取刀。
”
鄧太阿點了點頭。
徐鳳年敲門而入,從桌上拿起那柄涼刀,輕輕離開。
沒過多久,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並肩站在大蓮花峰石階的頂部盡頭。
鄧太阿平靜問道:“知道身份嗎?
”
徐鳳年搖頭道:“不清楚。
”
腰佩雙劍的桃花劍神不再言語,閉目養神。
徐鳳年說道:“不到萬不得已,你不用出手。
”
鄧太阿依然沉默。
武當山山腳,有一老一少穿過牌坊,緩緩登山。
少年叫苟有方,曾是東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層的人物。
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,還有一位緊隨其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。
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謝觀應,後者名叫鄧太阿。
然後少年在離開武帝城後,四處遊歷,又遇上了身邊這位傴僂老人,結伴西行,來到北涼。
少年隻知道他姓張,就喊老人張爺爺。
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闆,像是個嚴厲的學塾老先生。
好在少年雖然不曾學文識字,但天生性情淳樸知禮,一老一小相處得還算可以。
少年在拾階而上之時,念念有詞:“子曰:天地之道,博也,厚也,高也,明也,悠也,久也。
”
類似言辭語句,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說話時教給少年,少年也隻管死記硬背,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,先放著。
當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“子曰: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”後。
老人忍不住歎息一聲。
老之將至,人之將死。
自大秦覆滅,八百年以來,世上一代代讀書人,都要誦讀那些在聖賢書裡密密麻麻的“子曰”二字。
如今離陽大興科舉,士子更多,自然子曰更甚。
這個“子曰”。
即那位儒家張聖人說的話。
此時,老人唏噓感慨道:“原來,我說了那麽多話啊。
”
少年問道:“張爺爺,你說什麽?
”
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,摸了摸少年的腦袋,“有方,你算是我的閉關弟子,以後喊我先生就好了。
”
少年一臉茫然。
老人牽起少年的手,繼續登山,淡然道:“你有很多位師兄,最小的那位,叫黃龍士。
”
少年習慣性喊了一聲張爺爺,好奇問道:“是跟春秋大魔頭黃三甲同名的黃龍士嗎?
”
老人一笑置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