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7章 天下動靜,除夕(中)(3)
黃龍士冷笑道:“是不是愈發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?
別看當下好像有無數人為首輔大人的倒台,偷偷拍手稱快,其實真正的明眼人,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為‘民為重君為輕’的讀書人,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。
你以為當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,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?
碧眼兒,坦坦翁,顧劍棠,閻震春,盧白頡盧升象,還有許拱等等,真是隻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?
要知道當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,率領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,整整六萬人馬,面對那個老瘸子,別說與之一戰了,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,隻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‘末將參見北涼王’,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,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,把遠遠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,結果到最後,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,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,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眼的。
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,是他應得的,張巨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,同樣也是碧眼兒應得的。
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!
”
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撚起一枚棋子,輕聲道:“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無好感,曾經試圖結好張巨鹿幼子張邊關,無果。
亂世養武將,治世重文臣,此人注定會是個文人皇帝,但為了文武平衡,必然要延續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的棋局,閣臣會比當下更多,但文臣領袖絕對不能要有。
趙篆要坐穩龍椅,張巨鹿又是一死。
”
“張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遠,以自汙導緻身敗名裂,且不留退路,警醒後世。
碧眼兒無比清楚以後形成文人治國的格局,刑不上大夫這個‘禮’,會被文臣反覆提起。
自永徽元年起,尚書省獨大,不說六部尚書,就是侍郎也沒有一個被殺頭,若是按照當下的勢頭,離陽以後就更難死‘士大夫’了。
這其中有件事的苗頭很有意思,那就是宗室貴胄和豪閥子弟的貪瀆,多少講究一個吃相,可寒士出身的文臣,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後,就要更加沒臉沒皮,手段也更加隱蔽,碧眼兒顯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,所以這一死,是他自求的。
隻不過在我看來,死一個首輔,對待‘世風日下’的後世,實在是用處不大。
”
“但正因為如此,張巨鹿這一死,最讓我黃龍士佩服。
”
“皇帝趙惇要他死,張巨鹿願意死,又是一死。
這一死,是讀書人貨與帝王家的最無奈,但也是讀書人問心無愧的最風流。
”
雙指拈棋始終不落於棋盤上的黃龍士不再言語,鹽、米飯和蘿蔔早已吃得一乾二淨。
範長後輕聲道:“張巨鹿有九死了。
”
黃龍士低頭看著棋局笑問道:“都說九死一生,你覺得碧眼兒還有那一線生機嗎?
”
範長後搖頭道:“眾人要他死,他又不想生,如何能活?
”
黃龍士把那枚白棋敲在東北棋盤一處,而且還重新正了正位置,範長後十分驚奇,師父與自己對弈,向來落子如飛,更不要說刻意去擺正已經落子的棋子位置了。
因為黃龍士說過落子即生根,世事從來如此無情,世上就算有長生丹,也不可能有後悔藥。
這讓原本對棋局沒了興緻的範長後重新生出好奇,仔細看去,在這位翻十段專心緻志找尋答案的時候,黃龍士彎腰伸手從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,望向棋盤上偏西的位置,握棋子的兩根手指在那裡畫了個一圈,淡然道:“先前你看我一氣呵成擺成這副棋局,別看此地貌似大戰正酣,黑白雙方對殺極其巨力,但其實很可笑,很有可能無關大局。
”
跟黃龍士面對面而坐的範長後心頭一跳,俯瞰棋局,接連問道:“是離陽北莽對峙局?
!
這裡是北涼?
北涼擁有三十萬鐵騎,怎麽可能無關大局?
師父,我真的想不通,可以幫徒兒解惑嗎?
”
黃龍士將那枚黑棋丟回棋盒,笑道:“你一個範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。
別費腦子了,給你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的。
下棋能有你這份功力,差不多可以了,以後就想著怎麽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。
棋力越高,為人越虛啊。
”
範長後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師父。
黃龍士笑道:“說的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,師父和那位北莽帝師不在其中。
”
範長後問道:“那西楚曹長卿?
”
黃龍士笑道:“一半一半。
知其不可而為之,他啊,就是個傻子。
曹長卿整個後半輩子,其實都在爭一口氣,毫無意義。
”
遠處傳來呵一聲。
似乎是在嘲笑這老頭兒胡吹牛皮指點天下,黃龍士有些尷尬,範長後看到師父吃癟,則想笑不敢笑。
黃龍士站起身,走到還在那兒翻書的小姑娘身邊,揉了揉她的腦袋,很心疼地歎息道:“閨女啊,以後別找那銅人的麻煩了,你殺不掉的。
”
老人拿起一本書,走向正是被齊玄幀一把丟到廣陵道此地的北莽銅人師祖身邊坐下,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擠在兩人中間,黃龍士不得不往邊上挪了挪屁股,伸出手掌放在書本上,感受著日光殘留的溫暖,說道:“我年輕時候去斬魔台拜訪過齊玄幀,那位大真人說了句自己提筆寫書,不如清風翻書人看書。
我黃龍士是不信也不答應的。
否則這一遭,就白走了。
”
銅人師祖一言不發。
黃龍士轉頭問道:“還有多久?
”
銅人師祖依舊雙目無神望向正前方。
求恕閣的這一方天井,重歸寂靜無聲。
一日複一日,全天下終於都知道當朝首輔張巨鹿死了,死在獄中。
那時候,世人才記起一個該死卻不死的老王八,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給當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一句晦氣讖語。
“難過除夕”。
那時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,好像大魔頭黃三甲所有的斷言,都一一應驗了。
除夕,月窮歲盡,故而與新春首尾相連。
舊歲至此而除,另換新歲。
祥符元年的除夕夜,杏子巷不論老幼都在燃燈守夜迎新年,範家也是如此。
寬心閣前,銅人師祖站在天井中央,舉頭望天。
小姑娘和範長後坐在石階上。
小姑娘闆著臉。
範長後則是像個孩子低頭哽咽。
白天裡,師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說了許多事情許多道理,說了幾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謀劃布局,說了離陽太子趙篆和燕敕王世子趙篆的優劣,說了他應當如何策應小師弟陸詡,如何在幾大股勢力的血腥絞殺中脫穎而出,甚至連如何功成身退都說與他聽了。
最後師父跟他說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話,就像是後世史書上給他範長後的一句蓋棺定論:範長後,喜功名,擅權術,文采斐然,內酷烈而外溫和,離陽中興六臣之一,善終,諡文貞。
閣內,獨佔春秋三甲的老人手持一盞油燈,安靜走在書架與書架之間,燈芯漸燃漸短,隨著新春將至,燈芯越短。
燈火飄搖,就要熄滅。
黃龍士走到窗口,望向夜空,笑容灑脫,呢喃低語道:“很高興遇見你們,葉白夔,徐驍,張巨鹿,元本溪,李義山,趙長陵,顧劍棠,納蘭右慈,桓溫,齊陽龍,曹長卿,李當心。
”
老人舉起那盞油燈,“敬你們,敬春秋,敬你們的金戈鐵馬,敬你們的寫意風流!
”
老人打開窗戶,將油盡燈枯的那盞油燈隨手丟出窗外,哈哈大笑道:“我這一生,何其壯哉!
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