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98章 北涼四戰(五)(2)
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,應對更是得體,更沒有犯老糊塗,就怕弄出什麽麼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氣,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,看情形,當下隻能站著的自己,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了?
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,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柄大將軍和持節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後,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,在最重視正統的南朝遺民中,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,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,黃宋濮和徐淮南,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,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,以及董卓、洪敬岩、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的崛起,耶律洪才就愈發低調了。
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然不蠢,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,一半是衝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,一半則是因為自家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。
尤其是在王家與甲字大族聯姻後,就等於觸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樞,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,表面看似風光,家族也有人當侍郎做將軍的,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豪閥的應聲蟲而已。
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。
他腳下這塊土地,梅林別院,王氏宅邸,整座西京城,以至於整個南朝,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,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辟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,除了當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生的血腥瓜蔓抄,砍去了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的“桃樹”,讓人心驚膽戰,在此之外,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上能算是頗為呵護,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,事後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罰,也許不算太重,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。
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,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鍾鳴鼎食的大族,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,仍舊是數千裡流亡,背井離鄉,簡直比泥濘裡打滾刨食的喪家犬還不如,哪裡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?
耶律洪才臉色突然陰沉起來,低聲道:“老太爺,我方才也聽說了那幅字,那隴關第二氏真是無理取鬧!
等我回到草原王帳,一定會跟陛下親自說這事,萬萬沒有理由讓老太爺受這等天大委屈!
”
老人笑著輕輕擺手道:“無妨無妨,這幅字且不說其中含義,就字而言,在咱們南朝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為過,雖無落款,但顯然是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家之一的餘良所寫,老臣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,不愧是‘筆畫如龍爪出沒雲間,布滿骨鯁金石氣’,不是那位能讓離陽文壇也佩服的兵鎧參事,如何都寫不出這份意境。
再說了,老臣好不容易活這把年紀,也該倚老賣老了嘛,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當是童言無忌,一笑置之,一笑置之即可。
千古詩書多言‘人生不過百年’一語,這個‘不過’委實說得熨帖,老臣就算過不去,又有什麽關系?
所以啊,殿下就別掛念這件事了,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比大動肝火要強。
”
聽到老人這一席話,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,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王家老太爺。
耶律洪才爽朗笑道:“壽星最大,我就聽老太爺的。
”
老人微笑的同時,不動聲色瞥了眼王玄陵,後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了,在老太爺面前仍是像個犯錯的孩子,立即慌張道:“不是侄兒多嘴……”
耶律洪才幫忙解釋道:“老太爺,跟王侍郎沒關系,是我自己聽說的。
”
老人笑道:“在這院子裡,殿下最大,老臣就聽殿下的。
”
耶律洪才會心一笑,看似簡簡單單一句玩笑閑談,就讓皇太子將許多原本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。
既然火候夠了,再添柴禾,反而過猶不及。
和老人又聊了聊詩詞字畫,軍國大事隻字不提,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爺難以掩飾的疲態,就起身告辭,當然不會讓老人起身相送,由眼巴巴盯著尚書很多年頭的那位王侍郎陪同離開院子。
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,原來是太子殿下親臨,真是瞧不出來,半點架子也沒有。
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爺閉著眼睛,一隻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。
柴米躡手躡腳去取來一柄圓扇,為老太爺輕輕扇動清風。
微風拂面,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氣愈發清減。
老人臉上浮現笑意,喃喃自語道:“從容坐於山海中,掐指世間已千年。
”
丫鬟不敢說話。
隻是由衷希望這個百歲老人,能夠再活一百年。
老人沉默下去,不知道過了多久,開口說道:“柴米啊,手累了就別扇了。
”
丫鬟笑道:“老太爺,放心好了,奴婢還能再扇會兒。
”
王家老太爺輕聲道:“趁著今天精神好,跟閨女你多說些話。
”
丫鬟小心翼翼道:“老太爺不累嗎?
”
老人笑道:“還不覺著累。
”
丫鬟悄悄瞥了眼院門口,“那老太爺盡管說,奴婢聽著。
”
老人緩緩道:“小丫頭,告訴你啊,以後最好不要嫁給讀書人,尤其是有才氣的讀書人,才氣太盛,就容易用在許多女人身上,心思最是流轉不定,在一個女子身上停不住的。
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,也許明年就是陪著別的女子了。
要嫁給老實人,不是沒有老實的讀書人,有是有,就是太少。
像我這個糟老頭子,年輕時候就是這種負心漢的讀書人,等到真正靜下心的時候,來不及嘍。
”
少女停下搖扇子,掩嘴偷著笑。
老人笑道:“不信?
不聽老人言,是要吃苦頭的。
”
少女趕緊說道:“信的信的!
”
老人打趣道:“回答這麽快,明擺著就是沒有過心,小丫頭你啊,還是不信的。
”
少女皺著小臉蛋。
老人晃了晃手腕,“去吧,回屋子休息去,讓老頭子獨自待會兒,兩炷香後你再來。
”
少女嗯了一聲,端著小闆凳去屋簷下坐著,不遠不近,聽不到老人說話,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樹那張藤椅。
老人其實沒有自言自語。
隻是神色有些感傷。
轉眼春秋故國沒了,轉眼恩師摯友都已逝世,轉眼異國他鄉二十載。
再轉眼,我一百歲了。
然後少女震驚地看到一幕,風燭殘年的老人試圖站起身,好像知道她要過去幫忙,老人沒有轉頭,對她擺了擺手。
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,仰頭癡癡望著那梅樹枝葉。
老人笑了。
李先生,納蘭先生。
咱們中原讀書人的風骨,我王篤,沒丟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