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92章 死在更南,死於更北(2)
皇甫枰趴在驛路上,嗓音沉悶道:“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攔住王爺,明天就會被褚都護、燕統領和二郡主打死罵死!
一個殺敵哪怕數萬但英勇戰死的北涼王,比不上一個在北涼境內好好活著的北涼王!
”
徐鳳年皺眉道:“這點不需要你提醒,我比誰都知道輕重。
放心,我會帶上糜奉節和樊小釵,再說了,我雖然境界不如以往,但要說逃命自保,並不難。
如今北莽的頂尖高手,真不多了。
”
皇甫枰顯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,擡頭死死望著徐鳳年,追問道:“若是拓拔菩薩親自截殺王爺,又當如何?
!
”
徐鳳年無奈道:“拓拔菩薩正在奉旨趕往流州的路上。
何況你忘了幽州邊境上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?
”
見皇甫枰還不願意起身,徐鳳年踹了他一腳,氣笑道:“皇甫枰,你的死諫,比起太-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萬八千裡。
起來吧。
”
皇甫枰緩緩起身,猶豫了一下,輕聲道:“王爺,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,你不能死,你死了,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。
”
對於皇甫枰的掏心掏肺,徐鳳年隻是瞥了這位幽州將軍一眼,便一笑置之,然後和餘地龍各自騎上一匹馬,與糜奉節樊小釵,四騎遠去。
皇甫枰不去擦拭額頭的汗水。
雙方心知肚明,他皇甫枰真正想說的,不是什麽北涼的顧劍棠,而是離陽王朝的徐驍。
有朝一日,裂土封王。
皇甫枰也不介意徐鳳年知道自己的野心。
四騎在驛路上向東疾馳。
騎術已經十分精湛的餘地龍轉頭看了眼那支騎隊,說道:“師父,這個幽州將軍怎麽說來著,什麽油什麽燈的。
”
徐鳳年笑道:“你想說不是省油的燈?
跟誰學的,師妹王生還是師弟呂雲長?
”
孩子嘿嘿笑著。
徐鳳年打趣道:“想念王生了?
那當時怎麽不跟她一起去北莽?
”
孩子趕緊闆起臉一本正經道:“她跟那白狐兒臉是去北莽砥礪武道的,我哪能拖她後腿。
她可是說了,等回到清涼山,肯定一個打我和呂雲長兩個。
”
徐鳳年含有深意道:“你啊,輸了一半了。
”
餘地龍愣了愣,“師妹果然在北莽能練成最厲害的劍法?
”
然後他又忍不住自顧自地開心笑起來。
徐鳳年搖了搖頭。
一直言語不多的糜奉節擔憂道:“薊州畢竟不是北涼,有許多潛伏的趙勾眼線,王爺還是小心些為好。
”
徐鳳年點了點頭。
糜奉節不露痕跡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釵。
這名指玄宗師不明白為何徐鳳年要捎帶上她。
糜奉節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,以防不測。
神情冷漠的樊小釵目視前方。
薊州,曾經隸屬北漢疆土。
其實不光是當初薊州韓家,北漢國祚長達一百六十餘年,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門都曾是北漢的臣子,而她樊家,更是世代簪纓滿門忠烈。
徐鳳年突然說道:“這次你順路去給樊家祖輩上墳敬次酒,以後未必有機會了。
你要是最後決定留在薊州,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,你不用急著回答,到了那邊再說。
”
樊小釵猛然咬住嘴唇,滲出猩紅血絲,眼神瘋狂,她笑道:“我沒臉面去祖宗墳前敬酒,既然我殺不了你,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,但我就可以親眼看著你死在沙場上。
”
糜奉節匣內名劍大震,怒道:“樊小釵!
你尋死?
!
”
樊小釵肩頭微微顫動,笑聲越來越大,高坐在馬背上,滿臉不屑,“嘖嘖,指玄高手,我真是怕死了。
”
徐鳳年平淡道:“夠了。
”
糜奉節深呼吸一口氣,樊小釵也立即收斂起那股子癲狂意味。
他們兩人的坐騎沒來由馬蹄一滯。
被忽視的那個孩子餘地龍,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劍匣的老頭子,又看了眼握韁手指有些發青的年輕女子,這位徐鳳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。
徐鳳年閉上眼睛。
他知道,幽州葫蘆口已經開始死很多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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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《北漢史》,不吝筆墨,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,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為激賞,稱之為“薊州滿英烈”,“皆為慷慨勇士,死後亦無愧英魂”。
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家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,一位接著一位慷慨赴死後,在韓家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,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,耗盡了薊州的勇烈之氣,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,終究是真的老了。
夕陽西下,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,兩人並肩站在餘暉中。
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,氣質儒雅,但是臉龐有著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,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,永徽九年的榜眼,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為官場跳闆積攢人望,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,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巨鹿請求調往邊陲,首輔大人隻答應了一半,答應他的外調,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,於是衛敬塘就來到了薊州,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,隨著官品越來越高,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,直到成為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,正四品而已,論撈油水,隻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,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,論官威,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,更是差了太多。
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,年少時與他有間隙,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,這麽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,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,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了封信給衛敬塘,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“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”,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。
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,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了解,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,是何等氣象萬千,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!
衛敬塘身邊站著的青年武將,正是幽州萬餘騎軍的年輕主將鬱鸞刀。
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,劉彥閬放棄銀鷂城,隻留下一些老弱殘兵,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。
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,而是在銀鷂城外駐紮下來,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,這才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,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了銀鷂城的糧倉,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,但對此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下屬有人忿然,衛敬塘隻說了一句話,“銀鷂糧草,我們橫水城動不得,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丟官,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,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,又如何了?
”
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了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“大鸞”,還有一把同樣紮人眼球的嶄新涼刀,他輕聲問道:“衛大人,我始終想不通。
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。
”
衛敬塘默然無語,神情堅毅,望著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。
不南徙,是一罪,放任銀鷂糧草為幽州騎軍佔有,更是一罪。
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,在折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,又是一罪。
數罪並罰,已經足夠衛敬塘掉腦袋的了。
橫秋城那些換命之交的老兄弟們也不理解,有人差點想要直接把他綁去薊南,說橫水城有他們來死守便是,不缺你衛敬塘一人。
但是衛敬塘最後仍然還站在這裡。
鬱鸞刀笑道:“雖說我那一萬騎的糧草補給,有某些薊州人士冒著風險暗中支持,但若是沒有銀鷂糧倉,今日仍是要捉襟見肘了。
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給我點顏色瞧一瞧了。
”
衛敬塘不偏不倚說道:“其人品性雖似跳梁小醜,惹人厭惡,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治軍用兵,相當不俗。
”
鬱鸞刀看著數十裡地外遠處陸續升起的一縷縷狼煙,笑道:“衛大人,就當鬱某與你賭氣好了,今日終要好教你知道一事,幽州騎軍雖不如涼州鐵騎,但比你們薊北騎軍可是要強上很多啊。
”
衛敬塘似笑非笑,無奈道:“本官拭目以待。
”
鬱鸞刀轉身就要大步離去,突然又轉身回來,摘下腰間那把涼刀,擱置在城牆上,神情鄭重道:“衛大人,不管你收不收,這把涼刀,我都送給你。
我北涼敬重所有敢於死戰的人!
”
衛敬塘沒有去拿起涼刀,笑問道:“哪怕我是首輔大人的門生?
哪怕我一直罵大將軍徐驍是亂國賊子?
”
鬱鸞刀哈哈大笑,猛然抱拳,留下涼刀,瀟灑離去。
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鬱氏嫡長孫走下城頭,收回視線,看著那柄北涼刀,輕聲道:“好一個北涼。
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