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72章 李義山(2)
她嘴角滲出血絲,面面相視,她最開始嘴角還扯出一個譏諷笑意,但是當她望向那個年輕藩王的眼睛,那是一種拚命竭力克制的暴戾意味。
生死一線,她卻沒來由記得自家先生曾經笑言,怒至極點,讀書人恨不得剁掉天下所有武夫的持刀手臂,而武夫同樣恨不得剁掉全部讀書人的捧書之手。
就在她以為徐鳳年哪怕讓那個秘密埋入故紙堆也要殺她之時,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,然後她便看到年輕藩王的臉色驟然變化,變出一張乾乾淨淨的溫暖笑臉,他毫不掩飾厭惡地瞥了眼自己後,松開手掌,隨手一揮將她推到一堵牆壁下,輕輕開門,她擦拭嘴角的血跡,轉頭望去,結果看到一張連她都要感到驚豔的容顏。
那名同齡人女子在跨入門檻後,立即左右觀望,看到自己後,迅速從頭到他打量了一番,然後蹩腳擺出一副我什麽都沒看見的嬌憨模樣,拎了一壺茶過來的女子對徐鳳年淡然道:“呵呵姑娘說你這邊來客人了,我就幫你捎壺茶水過來。
”
徐鳳年嘴角抽搐。
在藩邸內眼觀八方耳聽六路的賈嘉佳那妮子,肯定還補了一句,客人是位漂亮女子。
要不然以薑泥的性情,才懶得管你徐鳳年書房是來了位離陽天子還是北莽皇帝。
薑泥像是剛剛發現了那位杵在牆根的大活人,提了提手中的溫熱茶壺,問道:“姑娘,口渴不,要不要喝茶?
”
已經擦去血跡的婢女東嶽故意攏了攏自己的衣領,咬著嘴唇,仿佛心有餘悸,真是楚楚可憐。
薑泥頓時瞪大眼睛,一腳偷偷踩在北涼王的腳背上,狠狠擰了擰。
東嶽隻見那位背對自己的可憐藩王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氣,然後把手按在那位絕代佳人的腦袋上,可比按在自己額頭上那一掌,實在要溫柔太多太多,他笑道:“想什麽呢,這位駐顏有術的大姨,來自南疆,是納蘭右慈的貼身婢女,是來這裡跟我商量正事的,剛才切磋了一下,我沒把握好輕重,不小心傷了她。
”
小泥人瞥了眼臉色蒼白的女子,雖然依舊將信將疑,不過大姨二字,至關重要,讓她稍稍放心了。
她把茶壺丟給徐鳳年,轉身離去。
徐鳳年一手提著水壺,一手準備去關門,不曾想薑泥沒走出幾步,就猛然轉身,直直望著他,沒好氣問道:“大熱天的,窗戶也沒開,關門作甚?
”
徐鳳年悻悻然縮回手,無奈道:“好好好,不關門。
”
她撇了撇嘴,再度轉身,嗓門不輕的自言自語道:“要是心裡沒鬼,大大方方關門又如何?
”
徐鳳年歎了口氣,輕輕搖頭,轉身把茶壺放在桌案上,取出兩隻從拒北城外那座集市上購置而來的白瓷茶杯,坐下後對婢女東嶽擺手示意道:“坐下喝茶吧。
”
她猶豫了一下,還是搬了條椅子,隔著桌案,與年輕藩王相對而坐。
剛才兩人一言不合地撕破臉皮,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,此時此刻,書房內雲淡風輕。
這一切,都歸功於那名送茶而來的女子。
她有些心思複雜。
如今中原,隻說那座號稱天下首善的離陽太安城,就有無數性子外向的大家閨秀,差點聯袂私奔前往涼州,隻為見那徐鳳年一面,這真不是什麽添油加醋的坊間笑談。
人生不過百年,百年修得徐鳳年。
這位新涼王,也算劍走偏鋒地修成正果了。
她原本不信世間男子風流能夠勝得過自家先生,今日親眼目睹,雖然覺得依舊不如先生,但也差得不多了。
徐鳳年身體前傾幫她倒了一杯茶。
女子心思深似海,先前還綿裡藏針與年輕藩王針鋒相對的婢女東嶽,正了正神色,沒有去拿起茶杯,緩緩道:“臨行前,先生與我說過,棋子一事,與聽潮閣李先生僅限於心有靈犀,兩人自當年前往太安城的路途一別,便再無任何聯系。
我家先生還說,因為李先生當時有過一番坦誠相見的言語,故而猜出了李先生選擇的棋子身份,以李先生的謹慎,必然唯有徐淮南一人而已,事實上徐淮南也確實最出人意料,竟然成功當上了北莽的北院大王。
我家先生又說,以徐淮南的矛盾性格,這枚棋子未必能夠堅持到最後,當然,徐淮南也絕不至於洩露天機,至多是選擇放棄。
”
徐鳳年點頭道:“徐淮南當年在弱水之畔見到我的時候,本可以活,老人仍是選擇一死了之。
大概是他不看好北涼能夠打贏北莽,與其愧對中原之後再愧對北莽女帝,與其失望,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,什麽都不做。
”
婢女東嶽舉起茶杯,慢飲一口,輕聲道:“我家先生說他的棋子遠不如李先生那般重要,數目也多些,剛好十人,隻是二十年後,大半都已夭折,病死三人,自盡兩人,因生叛變之心而被先生安插在身邊的死士清理,又有兩人。
所以這一趟北涼之行,便是由我東嶽為先生捎話。
正如王爺之前所猜,王遂正是我家先生最為用心的棋子之一,但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舊東越駙馬爺,與徐淮南如出一轍,都有舉棋不定的跡象,相比同在我名字之中顯露的另外一枚棋子,王遂私心更重一些,也更難掌控。
”
徐鳳年沉思不語。
她臉色凝重道:“另外一人,還請王爺記住,此人姓王名篤,曾經自號山丘野叟,老人本身在南朝並無太大建樹,隻是所在家族培養出了一位不容小覷的年輕人,王京崇,正是如今的北莽冬捺缽!
而且王家絕對心向中原,毋庸置疑。
”
徐鳳年皺起眉頭,對於南朝邊關悍將王京崇,北涼邊軍上下都不陌生,此人現在正率領嫡系兵馬前往姑塞州,負責阻截孤軍深入的鬱鸞刀部騎軍!
徐鳳年突然問道:“最後僅存的第三枚棋子?
”
她搖頭道:“對於此人,我家先生說暫時尚未到可以啟用的時候。
”
徐鳳年愣了愣,自嘲道:“難不成還得等我打贏了北莽?
”
她坦然道:“先生不曾說,我自然不知。
”
徐鳳年也沒有為難這名婢女,不再刨根問底,知道王篤和王京崇的棋子身份,已經是意外之喜。
她沒有喝完那杯茶,站起身,“我家先生最後說,黃龍士最後選中了燕敕王世子趙鑄作為真命天子,所以南疆大軍才能夠如此順利北上,先生希望王爺放心鎮守西北,他日功成,幫助趙鑄完成歷史上第一次將廣闊草原納入新離陽版圖的壯舉,一定不會虧待王爺和北涼邊軍。
”
徐鳳年一笑置之。
她離去之前,眨了眨眼睛,嘴角翹起,低聲道:“說了那麽多‘我家先生說’,我其實自己也想說句題外話……王爺你比想象中還要英俊一些。
”
徐鳳年非但沒有任何得意神色,反而立即火急火燎地對窗外方向說道:“賈嘉佳,這句話你不許告訴薑泥!
”
一頭霧水的婢女東嶽隻依稀聽見身後窗外那邊,傳來一陣呵呵呵。
徐鳳年伸手摸著額頭,唉聲歎氣。
完蛋了。
婢女東嶽重新拿起帷帽,向打算起身相送的年輕藩王施了一個萬福,善解人意地柔聲勸道:“王爺就不用送了。
”
徐鳳年瞥了眼茶壺,苦笑道:“接下來別說喝茶,不喝砒-霜就萬幸了。
”
她笑著離去。
她直接走出這座藩邸,在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騎馬離開拒北城後,她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牆,忍不住悲從中來,泫然欲泣,不知是為自家先生,還是為誰。
城內徐鳳年獨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,重新坐回屬於楊慎杏的位置,繼續提筆寫信。
他突然停下筆,望向屋外。
這次秘密會晤,那名納蘭右慈的婢女的確說了很多真話,皆是納蘭右慈的肺腑之言,但未必不會九真一假,以圖大謀。
而他也一樣,不得不有真有假。
可這些都不算什麽。
讓徐鳳年傷感的是,在聽潮閣頂樓畫地為牢二十年的枯槁謀士,那麽一位心懷天下的無雙國士,竟然為了他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學生,連天下歸屬也不在意了。
那個男人,明明原本,卻唯獨在臨死前不對徐鳳年詳細講述那盤棋局,那盤由他李義山一手謀劃、可謂畢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。
什麽都沒有留下,不留遺言不留字。
到底是為什麽臨終反悔?
徐鳳年想不明白。
他寫完信交給刑房後,拎了壺綠蟻酒,來到拒北城最高樓的屋脊上,盤腿而坐,眺望南方。
據說師父的南方家鄉,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,有一座座石拱橋。
徐鳳年沒有喝酒,躺下身,抱著酒壺,望向天空,淚流滿面。
大概隻有偷偷想起了徐驍和李義山,想起了他們的時候。
這位好像什麽都擁有又好像什麽都會失去的年輕藩王,才會小心翼翼地覺得自己有些委屈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