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熙元年,夏。
夏日炎炎,紫禁城內高槐深竹,樾暗千層,霞光從雲罅中傾洩,射在碧綠色的琉璃瓦上,熠熠生輝。
撥開縵紗,扶鶯扶著蘇菱一點點起身,隨著時間流逝,肚子漸漸顯形,行動愈發不便了。
扶鶯替她揉了揉肩膀,小聲道:“今兒是十五,三妃已在殿外候著了,娘娘可是讓她們現在進來?
”
蘇菱點了點頭,“好,順便把光祿寺送來的新茶也拿過來吧。
”
坤寧宮殿門緩緩敞開,三妃入殿福禮,異口同聲道:“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。
”
蘇菱笑道:“不必多禮,都過來坐吧,”
扶鶯立於案邊侍茶,躬身給三妃一人倒了一杯,柳妃飲了一口,率先道:“皇後娘娘這茶清芬淡逸,氣若幽蘭,味醇爽口,不知是何處所產?
”
蘇菱道:“是江西石城縣的通天岩茶。
”
李妃放下杯盞,低聲道:“臣妾聽聞江西一向出好茶,井崗翠綠,撫州雲林、梅嶺毛尖、浮搖仙芝,都是江西所產。
”
蘇菱看著李苑笑道:“正是。
”
薛妃在一旁忍不住嗤了一聲,皇帝都不在這,裝什麽博學大家呢?
她側過身子,看著李妃道:“呦,真想不到李妃還有這樣的見識,若不是早知你從高麗來,我還以為你生在江西呢。
”
柳妃乾笑一聲。
李苑嘴角微僵。
按說三妃平起平坐,李苑又有帝寵,大可不必受薛瀾怡這份氣,但奈何人的性子生來不同,每每面對薛瀾怡的冷嘲熱諷、陰陽怪氣,李苑永遠都是握拳不應聲,這逆來順受之姿,看的薛瀾怡更是來氣。
就在這時,蘇菱突然低頭“嘶”了一聲,三人目光立馬落在蘇菱的肚子上。
扶鶯立馬緊張道:“娘娘可是不舒服?
要不要喚太醫?
”
蘇菱捂著小腹,搖頭笑道:“沒事,就是他踢了我一腳。
”
柳妃笑道:“這孩子,日後定是個活潑的性子。
”
三妃表面都對皇後敬重有加,但心裡的滋味,早已不是嫉妒兩個字就能說清的。
皇後雖說已是雙十年華,年紀在後宮算不得鮮嫩,但論其顏色,卻依舊是旁人所不能及,歲月於她來說,就好像牡丹綻放的過程。
錦瑟時灼若芙蕖,眼下已成國色天香。
豐腴的身姿、隆起的小腹,仿佛為她度了一層母性的光輝,就連鬢角落下一縷青絲都是道不盡的溫柔。
後宮正位,帝王發妻,鎮國大將軍獨女,一旦再得皇長子,這樣的尊貴,不論後宮今後再添多少人,她都是旁人眼中的可望而不可及。
更遑論皇帝對她,本就有偏愛。
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,畢竟,若無蘇家,蕭聿登基也不會那般順利。
李妃看著皇後的肚子,薛妃看著李苑,倏然笑了一聲道:“再有幾個月,皇後娘娘就要生了吧。
”
蘇菱“嗯”了一聲,道:“九月末吧。
”
“看來等到秋日,宮裡便能熱鬧幾分了。
”薛妃轉頭看著李妃道:“昨兒太後娘娘還說,陛下子嗣不豐,開枝散葉是頭等大事,李妃怎麽沒找太醫請個脈?
”
李妃驀地擡眸,與薛妃對視。
薛妃幽幽道:“若臣妾沒記錯,陛下這半年來,可沒少歇在長春宮,按說李妃這肚子,不該沒動靜呀?
”當然,這沒少歇三個字,是薛妃看來的。
李妃眸中染了一層水霧。
薛妃嘴角越翹越高,繼續道:“要我說呀,李妃還是得找太醫瞧一瞧,萬一身子有什麽不適,也好早日醫治。
”
話音甫落,蘇菱撩起眼皮去看薛妃。
薛妃心裡一緊。
這半年她真是被皇後罰怕了,抄經書、抄宮規,聽著不是什麽重罰,找貼身的女史代寫便是,誰料皇後竟找個人看著她寫,近半年她都不知抄了多少本,這一對視,她手腕就酸。
不過該諷刺的也諷刺完了,薛妃裝乖道:“臣妾失言。
”
蘇菱道:“本宮乏了,你們回去吧。
”
皇後一向沒架子,這會兒語氣都變了,顯然是不悅了。
薛妃柳妃走後,李苑折返,蘇菱看著她通紅的眼眶,道:“怎麽了?
”
李苑的眼淚劈裡啪啦地落了下來。
蘇菱無奈道:“薛妃性子莽撞,可你們同為妃位,若無大錯,本宮也不能回回為你出頭……”
“臣妾不是因為薛妃。
”李苑擡手擦了擦眼淚道:“臣妾是覺得自己的肚子不爭氣。
”
誠然,對某些事,蘇菱已無甚感覺了。
蘇菱看著她道:“子嗣這事,太後那邊雖然催的緊,但本宮與皇帝何曾說過你?
”
李苑道:“臣妾知道陛下與娘娘待臣妾都好,可越是這樣,心裡越是愧疚難當。
”
蘇菱拍了下她的肩膀,柔聲道:“本宮十七嫁給陛下,不也是今年才有子嗣?
你如今錦瑟年華,來日方長,急什麽?
”
李苑擡頭,淚眼婆娑地看著蘇菱道:“娘娘與陛下果真是心意相通,陛下也曾……”
這話說一半,但後面的內容卻不難猜。
李苑忽然跪在地上道:“是臣妾失言。
”
蘇菱眸色未改,但她承認,蕭聿拿她曾經的軟肋,去安慰李苑,確實讓她心裡久違地竄起了一股火。
不過一瞬就熄滅了。
蘇菱扶著腰起身,睥睨著她道:“起來吧。
”
李苑遲遲不起,“臣妾有罪,還請娘娘責罰。
”
既如此,蘇菱也沒叫她起,而是直接從她身邊走過,回了內殿。
等蘇菱小憩醒來,已是午後。
今兒是十五,扶鶯怕皇帝提前過來用膳,看見李苑在外頭跪著,便提醒道:“娘娘,李妃還在外頭跪著呢。
”
“還跪著呢?
”蘇菱蹙了蹙眉,“何時了?
”
扶鶯道:“過午了。
”
蘇菱看著扶鶯笑道:“她一直在外頭跪著,你怎麽不叫醒我?
”
扶鶯道:“甭管李妃是不是故意的,她讓娘娘不舒坦,可不就是有罪?
”
蘇菱道:“行了,你趕緊讓她回去吧,不然太後那邊又要看熱鬧了。
”
扶鶯低頭應是。
——
永昌年間留下的爛攤子太多,朝廷日薄西山,蕭聿每日除了早朝,還設了晚朝,夙興夜寐,宵衣旰食。
今日是十五,是他不論多晚,不論再忙,都要回坤寧宮的日子。
亥時過後,蕭聿躺在蘇菱身後,手放在她的肚子上,親了親她的肩膀道:“今日與閣老議事,有些晚了。
”
蘇菱回頭,見他眼底隱隱泛青,道:“前朝的事要緊,陛下若是忙,歇在養心殿便是了。
”
蕭聿眼角染上一抹笑意,“你就半點不想我?
”
蘇菱無奈道:“臣妾昨日還同陛下一起用的晚膳。
”
“我不想聽你喊陛下。
”蕭聿把人翻過來,咬住她的下唇,手漸漸往下,嗓音低了低,“都幾個月了,還不行麽?
”
蘇菱用臂肘輕輕搪了他一下,“臣妾近來身子真的不舒服。
”
蕭聿低聲問她,“哪不舒服?
”
蘇菱喃喃道:“乏的厲害,總是困。
”
蕭聿知道她這胎懷的辛苦,也不忍心磋磨她,便用手揉了揉眉心道:“那我去趟淨室,你先睡吧。
”
蘇菱看著他的背影,翻過了身。
一夜過去。
蕭聿雞鳴而起,蘇菱閉著眼睛跟他坐了起來。
其實蘇菱的眼睛生的有幾分嫵媚,平日端著皇後儀態倒是不顯,眼下睡眼惺忪地望著他,替他更衣,倒是有幾分像從前。
可此時的他還未曾想過,像從前,便是不複從前。
蕭聿著常服上早朝。
禦道左右的文武百官面露困倦,四周窸窸窣窣聲不斷。
大周自永昌十五年後就不再日日上朝了,這舒坦的日子過久了,看著新帝勤政,眾人心裡自然是不樂意的。
記得剛恢復早朝時,還有人一本正經遞了折子說卯時疲乏,起不來榻。
蕭聿殺雞儆猴,不僅摘了此人的烏紗帽,還賜了五十個闆子。
皇帝安座後鳴鞭,文官北向西上,武官北向東上,再行三叩六禮。
(1)
禮畢,各衙門依次奏事。
說是奏事,但大多就是,其實就是算帳。
有句話說的沒錯,歷朝歷代走向沒落,都是從經濟崩塌開始的。
國庫沒錢,地方的賦稅也征不上來,眼下戰事吃緊,戶部是沒完沒了的哭窮。
戶部尚書何程茂,那可真是演技精湛的主。
若不是知道何家有多富,蕭聿還真要以為他窮的當褲子了。
何程茂道:“臣知道陛下心疼邊關將士,可臣昨夜算了一筆帳,與齊國開戰至今,上繳給軍隊的糧草已是足足有餘……”
“足足有餘?
”蕭聿將折子“啪”地一聲摔在了案上,厲聲道:“那是整整六萬人!
何大人若覺得足足有餘,朕把鎮國公叫回來,你給我去打。
”
何程茂躬身道:“陛下息怒。
”
“將士沒有餓著打仗的道理,何大人與其同朕哭窮,倒不如好好查查戶部的帳。
”蕭聿十八便帶兵出征,最是清楚邊關的狀況。
何程茂咬牙躬身道是。
緊接著是推行屯糧之策的事。
閣老大聲宣讀折子“屯田既能吸納遊民,又能防止寇患,待開墾的田地多了,這賦稅自然而然就……”
話還沒說,隻聽太和殿外突然有人喊道:“邊關急奏——”
早朝都有這麽個規矩。
隻要是邊關急奏,皆可優先啟奏。
又是一聲,“閬州總督覲見。
”
“讓他進殿!
”
閬州總督面帶塵土,手持急奏,進殿後“噗通”一聲跪下道:“陛下,我大周六萬將士被困密河,無一生還……”
他哆嗦著嘴唇道:“是蘇景北反了,臣親眼見他在腹背受敵之際,進了齊國邊境。
”
“再沒回來。
”